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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保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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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4月5日,在又一个春天已来临之际,北京下了场30年未遇的春雪。通往塞北的G6高速封闭,出京的山路,也就是八达岭的外围的怀来横岭,镇边城一线上,已结冰,车轮已左右打滑,继续前行会有坠入山涧的危险,踌躇了两个小时,在几乎要放弃这次晋北之旅时,终于看到了从山外瑞云观乡翻山而来的护路队的卡车,养路工人已一把盐粒一把石子,除掉了山路的冰,听到他们“可以通行慢点开”的嘱咐后,向工人师傅道谢,再次踏上了行程。
G6高速大约在10:30分开通,又经过4个小时的奔驰,经宣化,张家口,到怀安县,拐上454县道,从新平堡走201省道,然后在五里墩收费站前,一个以长城墩台命名的地方,拐上一条不起眼的土路,直奔山顶的大同天镇县的保平堡。
天镇县是明朝九边重镇之一的大同镇下属的天城卫和镇虏卫的合称。这里紧邻蒙古,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冲突的交界点和最前沿,长城蜿蜒,边堡林立,最多时有四十万戍卒,亦耕亦守,世世代代,扎根在长城边。今天,散落在大同周边以长城关口命名的乡镇,村落的老乡,依然是戍边人的后代。
第一次去保平堡还是去年五一。在此之前,虽已数次造访天镇,但保平堡对于我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只能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远观的明朝边堡,交通不便是主要原因。曾经在天镇问过当地拉活的司机,人家嫌路远且难而拒绝。确切地说,第一次自驾去山西,也是在2017年的清明。可以说如果不能自驾,到保平堡,只能北面的山下的新平堡一路爬上去,那是一段“望山跑死马”的距离。
2.
保平堡的修建,和它同属一条防线的新平堡,平远堡几乎在同一时间,嘉靖二十五年左右。那正是蒙古鞑靼首领俺答汗闹的最凶的时候。在这几个边堡修成后的四年,俺答终于越过古北口,一路杀到北京近郊的顺义,通州,直至德胜门下,震惊朝野,即“庚戌之变。”其实,俺答的诉求不过是和明朝往来贸易,但请求十几次,跨越十几年,均被嘉靖帝拒绝,甚至他派出的使者都被明廷杀掉。嘉靖皇帝考虑的不是拿汉族的铁锅和布匹去换蒙古人的牛马,是不是比自己的城池被蒙古人捣毁,生灵被涂炭,和大力修建长城,边堡,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更划算,而更多是一个面子问题,因为俺答不过是土默特右翼的一个酋长(万户),怎么能随便答应这些野蛮人的请求呢。嘉靖帝的继任,隆庆皇帝,最终通过议和,与俺答开展“互市”,在明朝最后的六十年,绝少发生与鞑靼部的大规模的战争,迎来了和平。而互市的地点之一,就是大同天镇蒙汉边境的新平堡。那是“庚戌之变”二十年后的事了。
3.
去年从从五里墩收费站第一次亲眼看到山顶上的保平堡,就被震撼。当时我并不知道,不过是猜测那可能是保平堡。虽然高速路已在半山,但保平却在视线穷及的一个更高的山顶上,从收费站可以清楚地看到,或说仰望到一座黄土的城池的轮廓。我不知道人们有多少机会能从一个地方看到整个一座城的轮廓,它的整体,与它的高度,只能给人以惊叹:那高山之巅怎么会有一座城,好像它不是人类的建筑,而是由上帝把它搁置在那里,或说,和着这空寂荒凉的黄土的群山,仿佛是在外星球上看到了文明的痕迹。(我后来把保平堡及周边长城的照片给一个从未见过晋北长城的朋友看,他用的形容词是“月球的”.)
我从公路上一个不起眼的缺口,拐上一条土路,一条似乎更适合牛马或拖拉机而不是机动车行走的乡间小路,从这里,与从北面新平堡一路笔直而上的长城主线,即“大边“平行的颠簸不堪的路,上行不远,就能一直开到保平堡下。
群山在四周,向四方延伸开去。已是银装素裹,雪染冰封,俨然一幅寒冬的冷峻画面。刚才高速路上的一缕阳光,这会儿已无影无踪。彤云密布,天地一片昏暗,鹅毛大雪横七竖八,劈头盖脸落下,欲迷人眼,西边的边墙,在黯淡中也模糊起来。旅行者的那份兴奋,稍稍冲淡了在这飘起在荒凉的晋北大地的漫天的雪花时,涌入脑海的那五百年来的金戈铁马,和戍边人的悲欢离合。我记得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中看到的保平堡,也是在一片风雪中。
4.
明嘉靖年,大同镇的大边长城防线渐废,原属天城卫的平远,新平,保平就成了独悬塞外的孤城,遇蒙古骑兵攻打,毫无抵抗能力。
嘉靖四十五年,宣大总督赵炳然恐三堡不守,建议朝廷仿大同北东路、北西路之例,设新平路,派参将一员,募军千名,给马五百匹,与天城参将分地而守。但这都是后来的事。嘉靖三十七年,俺答攻打保平堡,保平在新平堡和平远堡的驻军支援下而免于陷落。
5
保平堡的废弃,快有三十年了。因为在高山上吃水困难,堡里的居民都要下到山下的东沙河取水,慢慢就离开了祖辈生活了四百多年的地方。上世纪九十年代,堡子就没人居住了。但是堡子周边山坡,山顶上的土地,依然是戍边人的后代所珍视而不愿放弃的。我曾看到几年前游客在保平的东墙外拍的春末夏初的胡麻盛开着淡蓝色的花的照片。
我也还记得,在十五年前的秋天,在保平堡一山之隔的长城脚下的水磨口(镇口堡),白羊口(镇门堡)游荡时,那些古稀之年的老乡,带着孙子辈的几岁的留守的孩子在地里收土豆的情景。我知道,十几年过去,那些孩子都已长大,都已离开家乡,而村里的小学,从几十个学生到几个学生,到最后被裁撤。长城脚下的生活,也许终将断裂。而我现在能看到的乡民,也许是大明将士最后的面容。
6
我第一次来保平堡,是在2017年的五一,那时虽距第一次来天镇已过去整整十四年,但这座大明塞上边城周边的村堡,公路边,各种扶贫脱贫的标语依然刺眼。精准扶贫,大约是2017年以来农村工作的新重点。
我原来并不知道,戍边人的苦,本始于他们在此生根的那一刻。
大明弘治年,刑科给事中吴世忠来大同巡视边备,给皇帝的奏折中曾有这样记载:“刑科给事中吴世忠奏臣观大同边境视他镇为尤重,大同边备视他镇为尤废,请略言之:各边墩台率隔三四五里而大同隔十四五里者有之,各镇去边墩率远四五十里而大同远一百八九十里者有之,烽火不通策应不及,此形势之不便也;将官推举多以贿通。一得兵权如获私宝,既思偿债又欲肥家役军士多至千人,侵屯地动以万计。徵求科歛前后相续,甚至克减赏赐以赂权贵,此任将之非人也。臣到大同时将十月,军士奔走风霜之中,面色黧黑,甲衣无褐,妻子所居半无烟火,弱女幼男祼体。问其故,则曰:一人之身既以当军,又以应役,一石之米,既以餋家又以奉将,年岁凶荒徵求日甚,何暇及于妻子此餋军之未至也;钱粮日少扣筭日巧,马价多止十两给料,日止三升或过时不关或未夏先止,马之倒死日多军之买补愈困,胡马一嘶辟易惊走,此餋马之未善也。臣检点边墩器械,抵牾甚多问,其故则曰器械原无定数各官两月下班更替之时,互相交付数十年来无人点闸或量数。买补或彼此传借以,致多寡不同,朽钝无用,此军器之不足用也。边粮折银尽当给军管粮郎中,每石克银二钱以待他用,月粮一石亦当与军支粮之际,每名裒银一钱以防买马,米贱钱贵则闭钱与米,钱贱米贵则闭米与钱。司兵者以给军为惠管粮者,以多克为功总,兵者以杀伐为勇而镇巡又操纵为能,失军之罪大于退避,故军无必进之心,将无自守之志,其余矛盾率多类此。”
吴给事中描述大同边军生活的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我到大同的时候正好临近十月深秋,只见军士们奔走在风霜之中,面色黧黑,军服都看不见颜色了。他们家属住的地方,竟然看不到烟火。“弱女幼男,裸体问日”。我问一个军士怎会如此穷困。他说,我一个人,又要服军役,又要干劳差。发给我的一石军粮(相当于半两,五钱),既要养家,又要留一些贿赂上级。这年景不好,但克扣劳役一天比一天厉害,我哪能顾得上他们呢?我又问军官,你这军械问题很多啊。军官说,对,前任交割给我的时候就没有准数,后来更新汰旧,彼此传借就更没准了。我问,你们怎么能克扣兵饷呢?回答:没错。关饷的时候,一石要扣银一钱。管粮的还要再扣二钱。为了防着军士们买马逃走,人和马都不足喂,饿不死就行。而且,钱贵就发粮,粮贵就发钱。这扣下来的都要交给部队长官,早已经是惯例。所谓“司兵者以给军为惠,管粮者以多克为功,总兵以杀伐为勇,镇巡以操纵为能!”因此“军无必进之心,将无自守之志。”皇帝看完这奏折,都不禁感慨说:没想到戍边人是这般困苦。
天镇,今天依然是国字级的贫困县。
7.
我去年来保平堡时,堡外已修了一个大停车场,用六边的水泥砖铺成,外面还有个小的公共厕所,不过似乎已锁住而无法使用。那天天气不错,停车场里停了两三辆车,就是来探访这个大明绝塞孤城的游客的全部。
一个老汉,坐在停车场的边上。他戴着旧干部帽,蓝色的底子洗得有点发白,绿军装也有些皱皱巴巴。他的眼角四周,颧骨三布满皱纹,就像晋北大地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他的眼睛有些浑浊,却不失慈祥,鼻尖上挂着一颗亮亮的鼻涕,他并不理会。
我们的聊天比较艰难,因为我对大同天镇的方言总是不熟悉,虽然十几年来,已几次来过大同。能大概听明白的是他姓李,快七十岁了(虽然他看上去似乎年轻些),有两个孩子都已成人。他就是保平堡村的,还在种着山坡上的几亩地。我无语,十几年前,我在山南的十九墩村也碰到过一个在长城边种板蓝根的七十岁的老人,说他快干不动了,又怕不种地生活没了着落。我没有问眼前的老李是否有同样的担忧,虽然我知道,在城里,他十年前大概就可以退休,有一份养老金和医疗保险。我问他此时上山做什么,他跟我讲了几遍,我都没有听懂。后来他说他要去看看他的地,我这才发现靠近山顶堡子的坡上有五六个五六十岁的老乡,和老李同样的衣着,有一位腰上系了个红布条的腰带,十分显眼。还有几个人,穿得稍微齐整些,正在土地上散石灰粉划线。再问老李,终于明白,划线的人是来测量土地的,准备在那里修条路,而路将来通过的地方,正是保平堡村民的土地。虽然老乡们不善言语,但看着他们围着测量的人团团转,不停地解释着,说明着,他们的焦虑溢于言表。也许他们担心自己不该划走的土地也被圈到地里?也许他们担心自己也圈走的土地没有被准确记录在档?土地,长城脚下祖先流过汗流过血开垦,耕耘,守卫的土地,是神圣的。虽然在这严酷的自然环境里,地产并不丰,遇到旱灾,大风,还可能颗粒无收,但那毕竟是戍边人依赖的,撒播希望,让生活继续的家园。
8
保平堡这些年迈的老乡,也许注定是大明戍边人的最后一代后裔。他们的儿女,儿女的儿女,已离开故土,去了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城市。这些老乡,也许是那延续了五六百年的长城边的日子,和所有关于塞上故事的最后的见证者。
土地作为资源,在明帝国的眼里和在靠卖地升官发财,增加“GDP”的现代官员眼里,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不过在明朝,守住北方的疆土,更意味着守住农耕文化的生存空间和守住有别于“蛮夷”的游牧方式的华夏文明。从这个意义上,戍边人不仅仅是战士,他们是汉文化置身于文明冲突最前沿的传播者和守望者。有戍边人的地方,就会有庙宇,有学堂,有音乐,有书画,有礼教,有汉文化里所有有自己特色的风俗,传统。他们就像18世纪登上新大陆的英国新教徒,那些殖民者,他们在开荒的同时,也带去了旧大陆的文明,让那文明在蛮荒之地找到新的土壤生根,发芽,成长。
嘉靖二十三年,大同新上任的巡抚詹荣,因为大同是鞑靼南侵必经之路,深知责任重大。“山川之险,险与虏共也;垣堑之险,险为我专也”,成了驻守边关将帅的共识。《明史"杨博传》载:“总督翁万达及都御史詹荣、总兵周尚文议曰:堑可填渡且不利拒守,故必城。城必有台,利于出击,台必置屋以处戍卒,近城必筑堡以仗伏兵,城下留数暗门以便出哨。”所以,“巡抚詹荣以大同无险,乃筑东路边墙一百三十八里,堡七,台一百五十四座。”为边关长治久安计,詹荣奏请朝廷同意,划出大同一年的车马费充作军费;在大同一带开山口,斩崖削坡,修筑堡台的同时,又“以近边宏赐诸堡三十所,延亘五百余里膏腴田,奏诸召军佃作。”詹荣招募当地百姓“屯军垦荒,广积粮”,“春夏农耕,秋冬戍守”。这一政策的实施十分见效。当时曾“得地一万四千九百余顷”,“以地募军”,“每军给地五十亩”,共“得军一千五百名,事半功倍,省费数十万计。”为巩固大同的边防,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以土养人,以人守土,二者相依,生活得以继续,文明得以传承,这其中的紧密关系,在明朝国防战略中有着最清晰的表达和实践。大同东路的天城卫和辖下那些屯兵堡,堡里世代居住的戍边人,就是这段历史最真实的记录。然而,当土地上不再有人守望,那里的文明也将断裂。
9
我从高大保平堡的堡门进去,门上还残留了几块未被剥离的城砖,城砖环绕的中间,是一块石匾,上书“镇云”二字。不得不让人感叹起这名字的古人:在这高山的顶端,变化多端的云触手可及;同时,大同又称云州,一个“镇”字,表达的是在这天与地交界处,都被一统的豪迈与决心。这样磅礴的气势,大概也能鼓舞着明朝曾守堡的守备,把总和那三百多名士兵,虽然这座孤城的周长不过一里六分。
堡里残垣断壁,基本不出任何房舍的轮廓。虽然这里曾有寺庙十二处,龙王庙、奶奶庙、罗汉庙、佛殿、观音庙、城隍庙、真武庙,和城门上的关帝庙。堡中的玉皇阁,建筑和现存的新平堡玉皇阁一样。据这个堡的老人说,登阁一望,长城内外十里景象尽收眼底。这不单是个军事堡寨,也是一个儒释道文化相当发达的堡寨。不过,玉皇阁和那些庙宇,在文革中就被毁坏殆尽。
我爬上堡墙的西南角,从这里瞭望,西面,是咫尺之隔的长城,从山的北面迤逦南行爬坡而上,北边山下的新平堡,和新平保更北边的大山,那里已是(内)蒙古地界,西洋河从冀、晋、内蒙古三省区交界的地方流过;南面,又是一座大山,挡在古堡和山后的平原之间,形成长城后面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近处和远处,是几座烟墩,瞭望与报警的哨卡,是晋北大地独有的坐标。清明的这场大雪,裹住这周围的群山,大雪未遮住的地方,露出褐色的黄土,与雪白构成一片绵延的斑驳。山顶上,寒风凛冽,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彤云密布,天地间一片幽冥昏暗,风声如马嘶,如呐喊,如咆哮,如呜咽。那是戍边人漫长的守望,是他们无尽的无奈,希望和抗争。
按快门的手指,在这风雪中几乎冻得失去知觉,想到四百多年前明朝的天气,只会比现在更恶劣,不免自问:那些戍边人当时是怎样生活的?这样的生活,一下延续了近五百年,直到戍边人最后的后代和他们的祖先一样慢慢远去。
在这城墙上,虽穷千里目而不能辨山川之广袤,虽有万古叹而无以述岁月之蹉跎。
10
出了堡,向西,一条宽大的土路穿越长城,从山巅奔向远方。后来从当地老乡那里了解到,这条路从大同最东边的天镇到最西的左云,形成“长城国家一号景观大道,”是2014年相关部门提出的“旅游扶贫”的举措之一。在这农村人口日益凋敝的时代,这样的工程,似乎更象一种无法抑制,不计成本的投资冲动。而如何保留边塞文化,让戍边人离家的孩子能回到这片祖先的土地,让生活在这里以一种更适应现代的方式得以传承,而不是像保平堡一样被一个一个遗弃,难道不是一个比修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公路更难的事?
我没有答案。日暮时分,只有山顶这荒芜的保平堡,独自屹立在五百年的又一场风雪中。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18-05-02 22: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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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长城边
本帖由 老边儿 于2018-05-01 20:07:02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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